第一人称犹大

人物性格不完全是jcs设定

长文预警（3000字左右, 大概要10分钟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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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客西马尼园。第十三次停在那棵树皮裂口如怒眼的橄榄树下，我回头对老祭司说：“我先进去找到他，到时候我与谁亲吻，谁就是耶稣。”这句话前十一次腔调颤抖，第十二次甚至像哽咽，这次总算听起来足够坚定。

   我又来了，耶稣。

     独身一人绕过杂乱藤蔓攀附的大门，我不禁闭眼祈祷。十三次踏上同一条路足以使人不用睁眼就能洞悉身边每一处细节——路边石墙有些过于破败，你看这块圆石中间的裂隙，恍若鞭打留下的张牙舞爪的伤痕；你再看那浅浅一道树影，分明是十字架上残破扭曲的人形！

   就在这里，耶稣将被抓走，他被钉死后我上吊自尽，这是发生了十二次的故事。但每次我刚刚咽气就重新在祭司殿前醒来，咔嚓，一束寒光会打在台阶上，带起重重光晕，仿佛我置身于舞台而不是正在发生的罪孽中。如果这是舞台，观众会起哄：犹大，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去吧，犹大。他们会看见我从光里站起身冲进祭司殿的阴影中告密，发出站在高处俯视罪恶如期上演的心满意足的嗤笑……

   够了，不能再想了，我看见了耶稣。

  单薄的白色长袍跪在汲沦溪旁，被摇摆树影切断的日光一明一灭，像有意对准他祈祷的画面一次次按快门。

 耶稣，是我，我说。他平静的瞳孔升到与我齐平，做你该做的事吧，去出卖我，他说。

  “你知道我不想这样，这是走投无路。我眼睁睁看着你让一切都失控，看着所有为你狂热的群众反目成仇。你已经没有挽回局势的能力了。我不明白——如果主真的存在，他的尊荣早该显现了，怎么会放任你陷入如此境地？”

  “你在质疑主吗，犹大？你是跟从我时间最长的门徒，亲眼见证了我所有的神迹，如今却成了这么一个轻佻的怀疑论者？”他薄而天生平静的嘴唇掩住了可能存在的嘲讽意味。

  “你想想，那位使我们舍弃全部生活的天主从不肯显身——不止是现在，就连你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临死前大声呼告主为什么要离弃你的时候，他也不会作出任何回应。你敢相信这样的主吗？”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耶稣，相信我，我比你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还有活路，彼拉多不想杀你，你只需要在祭司面前否认主的存在就无罪了，相信我！”

    “我与主同在。”

 我想起前十二次如出一辙的对话、如出一辙的否定和如出一辙的结局。渗血的手掌又在我眼前晃动了，猩红色在与热空气的厮磨中发出缓慢蒸发的断断续续的嘶鸣。

   耶稣，天父的独传者，至死谨守这份不可言说的所谓尊荣，却从不提及除了存在之外主的任何属性，我们其他人无从知晓主究竟是什么可怕的符号，又究竟是在用什么力量把他由智者变成盲人引上赴死之路。

  “我看你还不明白啊！我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像一场噩梦，我已循环经历足足十二次——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我尽了全力为你指明活路，你却一再用崇高的信仰当挡箭牌躲开……”

  我喉咙一阵发紧，词语像沉入深海的铁箱一样缓慢上浮，终于冲破水面，“我明白了，耶稣。你相信自己必须死，因为你要去为全人类赎罪，摆脱肉身羁绊，所有人都以为你将去受难，我知道你其实是去迎接救赎——你不害怕，你在期待，对吗？”

   我带着报复般的的快感着贴近他的脸，这个所谓圣子的脸。我感到恨与剧烈心痛混合的火焰的舔舐，等最后一点灼目的火星消失，黑色的炭灰在我瞳孔里扩散开来。他是那么自私，明明是满心欢喜去迎接自己的光明，却要给后世留下一个痛苦蒙冤的符号，让信徒流着泪拜倒。

  “你认为我，这样一个完美主义者，愿意在事业未竟时以死换救赎吗？”耶稣宽和地抚过我的额角，“我感激你做的努力，但没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的告密和我的被害方式都是早先计划好了的，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

   “你走进那祭司殿，甚至连腿都不是自己迈动的，你只不过是按上帝的安排在完成圣子的必经之路，不过充当一颗小小的棋子，一个不光彩的角色罢了。你的全部行为——比如，告诉我，祭司来了之后你将如何指认我？”

    “我会吻你，以此告诉他们你是耶稣。”

    “犹大之吻，他们会称这是沾满毒汁的吻。这会在以后无数年里成为背叛的象征。你不知道，你的牺牲最大的贡献就是为几个世纪后无所事事的的画家提供绝佳的素材。”

 耶稣用一种脆弱易碎的怜悯看着我，就像一个跛足人观赏街边一只几近断气的小猫被流浪儿的指节随意拨弄的那种怜悯。就在这一刻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是站在我前面挡着火光的长者，我是拉着他衣角仰头湿漉漉望着他的无助孩童。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主偏偏选我做你的刽子手？”

 耶稣足足沉默了半段祷词的时间，他反问我另一个问题：“犹大，你想过为什么你反复经历了十三次吗，一次次重返客西马尼？”

   “因为我每次都没能说服你。”答案几乎是兀自从我声带里涌出，“每次你都执意去受刑，主——如果他存在——希望我能改变结局。”

   “是因为每次你都没能说服自己。”

 我听见自己身上传出干枯的羊皮纸裂开的声音。耶稣缓慢但坚定地继续往下撕。

   “是你接受不了我的死就是上天的安排，犹大，不是我。你第一次告密出卖我根本不是为了银币，是为了把我推入险境，自己才有机会亲眼见证天父降临。但你没想到我真的死在了十字架上。你的自杀与其说是愧疚，不如说是求证失败的信仰坍塌。正因如此，后来的十二次你拼尽全力救我，想说服我否认主的存在换一条生路——你自以为自己在明处伸出援手，我还蒙在鼓里。”

   他缓缓碾碎最后一点边角：“但你想过吗，如果主的最终旨意不为救赎，就是让我死呢？”

 我想起第十二次争吵后我大骂耶稣不如回去跟养父母一样当一辈子木匠，我见过他养父约瑟拿一块硬木头，把一个楔子插进去轻轻一拧，那木头就顺着纹路从头到尾裂开了。现在我的全部理智就是那块木头，他这句话像楔子一样插进来，只是轻轻一扭，就顺着纹路自上而下完全开裂。

    “你就这样一点怨言也没有吗？够了！我恨主，我更恨你的懦弱和不作为！我真不懂你，耶稣，明知深渊为什么还要迈步而行？你的事业一开始就是没有意义的，你又何必开始？你何必让我仰慕你最后又唾弃你？耶稣，如果你是个妇女，你已经预知腹中的孩子在十七岁将死去，你还要坚持把他生出来，当作不知情地把他养到十七岁吗？你这样做和主的残忍有什么区别……既然不为救赎，主为什么让你死？总不能就这样没道理地——”

    “因为死去的图腾永远比活着的有感召力。”耶稣轻拍我的肩，但恰是这种对一个撒泼的孩子施以的安抚却更让我反感，“犹大，你以为我是什么，一个圣子吗？我只是一个符号、一个章节、一个缩写罢了。我的传道不像你说的陷入了死路，恰恰相反，它达到了顶峰。就在今天，主认为我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

 “你指的下一步就是…”

    “对，就是死。就是严格按照主的意图承受十字架死刑而不诉诸神迹，就是让十字架成为一个我无能自救的标志，警告那些单纯寻求险胜迹象来决定信仰的盲目信徒。真正传道的人不是我，是我的死亡本身，真正感召群众的也不是我，是记载描摹我受刑的故事的人。”

  他虔诚地跪倒在石堆上：“犹大，我们是被文字放牧的羊。我被钉在十字架上时，身边满是背叛耻笑和蔑视，第一次被外人承认在我刚刚死去之后，来自那些反目的信徒。曾经激起的众怒变成讴歌加倍涌回来，成群结队的文字把十字架从血淋淋的刑具打磨成拯救和爱的象征，成为一种极富吸引力的寓言。”

   “那么这是你必须做的任务了。”我把他的话含了好一会儿，最后艰难地吞咽。

   “你超过了他们所有人，你是唯一理解了的。”耶稣怜惜的目光注入我的眼眸，“事实上你做的牺牲更大，你是把这个图腾刺得更深的烧针。几分钟后发生的那一幕，后世会有数不尽的画作描摹，你会被扭曲、丑化，在额角抹上不必要的赤褐阴影。”

  “这算不得什么牺牲。”

  “很好，很好。这里只有我们两人，那么我们的所有对话会是书上的一段空白。好了，他们该来了。”

    我听见马蹄声和盔甲的碰撞声，跟热浪一起涌上来，溺水般的窒息。我木偶般转到大祭司刚好能看见的角度，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耶稣嘴角印下一个吻。

   得到信号的众人一拥而上，相互撕扯着扑向耶稣。这无声的画面从他瞳孔里扩散开来。

 耶稣在人群缝隙中微微昂起脸，表情恢复到一贯的平静圣洁，他要说那句话了。但他的嘴唇没有翕动，我只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的缝隙中渗出。那声音随着迫近越来越清晰，终于在翻涌中把我淹没。我看见耶稣的身体在翻页声中瓦解成一粒一粒白沙，紧接着是我的身体，无声坍塌，瀑布一样倾斜而下。

 很远的地方传来画外音。那不是耶稣的声音。

   “犹大，你一定要以一个吻出卖我吗？”